2007年5月20日 星期日

不可承受之輕

每個人都有其脆弱一面,不斷的打擊與失敗,消失的鼓舞與關心,不只是家人的責任,同時也是朋友們所需要去注意的,希望校園殺人事件能讓我們能正視人際關係的問題。

不可承受之輕
聯合報/王正方 2007.05.14 01:42 am
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壓垮了趙承熙,這個「輕」是別人對他的輕蔑、輕忽、輕心。
流光十五年是一段漫長的路程,匆匆過往的同行者何必如此自私、吝嗇?多給路上朋友一
點微笑、關懷、協助和鼓勵,一場血案或許可以避免,冷漠是最可怕的殺手……
1970年代末期,我在舊金山灣區參與劇場工作,和舊金山的「亞裔劇場」非常熟稔,亞裔
劇場的成員清一色是土生亞裔子弟。多次觀摩他們的演出,最精采的是幾位優秀表演者的
獨白。台上沒有布景,一支聚光燈Spot Light跟著演員走,即興發揮。內容多半是描述他
們成長的遭遇,講到痛切之處,演員的情緒止不住滾滾而來,痛快淋漓全場為之動容。印
象最深的是有位帥哥,他的劇目叫:《你從哪裡來?》(Where are you coming from)
講他生來一副亞洲人長相,無論走到哪裡別人都問他是從哪裡來的,或叫他滾回中國去。
他在舊金山土生土長,語言沒有一點口音,舉止更是個百分之百的美國孩子。但是白種人
,美國社會從來沒有接受過他,時時以異樣眼光對待,永遠把他看成外國人,所以一句聽
來無惡意的你從哪裡來?會勾起他千萬種悲憤的心緒。那段演出咄咄逼人,最後他說:我
和你們一樣都是從母親的子宮裡來的,如果你不能接受,沒辦法,現在我回不去了。
亞洲人的長相在美國是一種非我族類的原罪,在那種環境中長大,痛苦可以想見。但不是
親身體會,並無法瞭解箇中的酸楚於萬一。從文化上來說,亞裔孩子在整體認同上完全失
落。讀的是以歐洲文化為基礎的課本,書上的英雄、哲人、偉人,都是白種人,歷史的詮
認賊作父,無條件的認同西方文化,價值觀和審美觀,還是被人家當作局外人,情何以堪
?從認同上的失落產生出對生身父母的怨憎,對自己的長相不滿意,仇視一切,暴躁易怒
等現象。1980年代中末期,美國出現了許多亞裔作家,作品多以成長經驗為主題。有位女
作家描述,青少年時期注意到自己有一雙鳳眼,很不滿意,每天努力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她父親問:為什麼你老是有驚恐的表情?
這位作家找到了寫作,以幽默的筆觸紓放了亞裔成長的痛苦。趙承熙沒有她幸運,他無法
平息壓制在胸中長年的積怨和怒火,惡性爆發傷害了眾多無辜,也結束了自己短暫的生命

血案發生之後全球媒體都聚焦在死傷的人數上,總共喪失了三十三條人命,創有史以來美
國校園慘案的紀錄。NBC電視搶先獨家播放趙承熙的自錄獨白,他向全世界耀武揚威,面
貌猙獰。媒體成功地把趙塑造成一個人性滅絕的魔鬼,現在殺人魔舉槍自盡,血案終結,
剩下來的只有療傷止痛。於是布希總統親往維吉尼亞理工大學演說,講了一篇要大家互相
慰藉,言不由衷的話,上了當日的新聞頭條。血案匆匆過去,沒有人再問那個最重要的問
題:為什麼?
我是一個沒有善盡職責的美國亞裔爸爸,兒子辛苦地跟著單親媽媽成長。直到兒子上了大
學,父子之間才比較能攤開來交心。兒子告訴我,亞裔男孩子在美國的成長,比亞裔女孩
子困難不只十倍!特別是在十三四歲開始發育的階段,小男孩像小公雞似地好勝好鬥,亞
裔孩子體形瘦小,總會成為其他種族大小孩子們的欺凌對象。拳打腳踢之外還有種族歧視
的惡言惡語,每天少說也要受幾十次。先天上力不能服人,德方面又是以西方文化為主流
,亞裔的容貌、氣質、習俗、傳統根本不受重視。大家都認為亞裔男孩子不帥、不夠酷,
女孩子正眼也不瞧一下,於是滿盤皆輸,喪失了所有的自信。努力讀書是一條出路,但是
光憑成績優秀,在美國學生眼中只是個Nerd,怪胎一族。而且並不是每個亞裔子弟天生就
成績超人。亞裔女孩子就不一樣,她們在美國男人的心目中代表了一種性神祕,反而受到
許多注目。
「兒子,你是怎麼熬過來的?」我頗羞慚而膽怯地問。
「很困難,有好幾次我曾經想殺了那些欺侮人的王八蛋。還有比當眾被捉弄更可怕的事,
他們把你當成隱形人。回想起來,那段時期我最需要一位Role Model引導我,同我談談,
可是你從來不在。」我閉住呼吸不敢大聲喘息。
「幸好我從你那兒學到一點幽默感。」
「可能是遺傳吧!」我接了一句。
「不管怎麼說,同學都覺得我很滑稽、好笑,結交了好幾個死黨。其中和我最聊得來的是
夏娃,每天我們可以聊幾個鐘頭。」
「夏娃?是位亞裔女孩嗎!」
「當然不是,那時候所有亞裔男孩都痛恨亞裔女孩,神氣得半死,認為亞洲男人都不英俊
。她們是一群黃皮白心的香蕉。」
趙承熙八歲隨父母從韓國移民美國,獨力學習異國的語言和文化,天性內向害羞,東方傳
統賦予他沉默、怯於表達的行為模式,與美國的一切格格不入。血案發生後,有位趙承熙
的中學同學回憶,在班上趙永遠坐在最後一排,不參與討論,整天不說一句話,大家都認
為他的英文不好。唯一一次聽見趙承熙開口,是英文老師逼他朗讀課文,不聽話就威脅要
當掉他,趙像嘴中含了東西似地念了一段。被同學欺侮作弄?那是家常便飯。上了大學也
是人人討厭他,劇本創作的教授不許他戴著墨鏡上課,指責他上課用手機拍女生下體,最
後勒令他退課。趙承熙寫出來的劇本充滿了暴力與性侵害,但是沒人注意。大學四年他還
是沒有交到一個朋友,父母每日忙著掙扎求生存,只負責他的溫飽。他感覺全世界都漠視
他,把他當成垃圾桶,一切汙穢、侮辱、誣衊、唾棄,都傾洩在他一個人身上。只有累積
沒有宣洩,點滴的憤怨壓縮成深仇大恨,無奈到了極處轉而崇拜暴力,以為暴力是一條出
路。
產生這種想法在美國最為自然,美國以暴力立國,文學、藝術、運動、電視、電影、電玩
都以崇尚暴力為主題,趙承熙認同美國主流暴力傳統是必然的事。1970年代美國反戰領袖
卡麥可(Stockley Carmichael)曾有一句傳神的名言:暴力和蘋果派一樣,都是純美國
產物。(Violence is as American as apple pie.)
那天美國電視台重複播送趙承熙的獨白,他揮舞一把鎯頭,不時舉槍瞄準攝相機和自己的
太陽穴,盡力目露凶光,耍狠。在看手中稿子轉換眼神之間,我覺察到他的淒苦、惶恐和
缺乏自信,心神像是處在最脆弱無助的狀態。這種眼神我記得,青少年時兒子發飆,顯露
些許暴力傾向的時候,就是那種目光。一位血案倖存者描述,我看到了他的眼神,裡面只
是一片空白,趙承熙的獨白令我有錐心之痛,不盡責的亞裔爸爸如我都知道,這時候他最
需要和人接觸,和朋友談談,哪怕冷酷麻木的父母兄長,吼罵幾句打他一巴掌也好,他會
感覺到世界上還有人關切他,責罵他,在乎他。但是那時候的趙承熙,孑然獨我,念著稿
子,向全世界(其實是一架錄相機)表達他的沮喪和無助,他的世界永遠只有一個人。
我還是不認為趙承熙是一個秉性邪惡的人,雖然他做了最邪惡的事,血腥屠殺三十多人。
他程度不錯,可以成為一名有貢獻的青年。那段演講,他控訴美國享樂主義者的浪費,為
富不仁闊家子弟的惡行,觀點和論述沒有人能否定。為什麼他要用殘殺來表達心意?是不
是再也忍受不住鬧市中的孤寂?踽踽獨行十五年,沒有一個朋友,忙碌的家人、同學、老
師、教授、異性從不用正眼看他一下……這世界是怎麼了?趙承熙憎恨所有的人,他以大
規模的毀滅,喚醒世人對他積欠過久的注目。
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壓垮了趙承熙,這個「輕」是別人對他的輕蔑、輕忽、輕心。
流光十五年是一段漫長的路程,匆匆過往的同行者何必如此自私、吝嗇?多給路上朋友一
點微笑、關懷、協助和鼓勵,一場血案或許可以避免,冷漠是最可怕的殺手。
趙承熙在他宿舍的牆上寫了一首歌詞:
Teach me how to speak
  教我如何說話
Teach me how to share
  教我如何分享
Teach me where to go
  指引我該往那裡去
Tell me will love be there
  告訴我那兒有愛嗎
2007/05/1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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